【泉晋】指北

胡海泉在沙漠里学到的第一课,就是认星图。他的父亲同他肩并肩地坐在沙丘上,北斗在指尖闪耀,星河围绕着那七颗星星无声旋转。年轻人偏过头去看他父亲的侧脸,长辈表情平和,眼神却锐利如刀。

“在沙漠里,认星如同认人。认准了,道才能走得正。”他的父亲将手指从星空挪至沙海,指向远处在休整的商队。“海泉,你要记住这个道理。”

当时他或许懵懂,但等二十年后再回想起这场对话时,胡海泉深以为然。

恒通二十年时,胡海泉不过十岁。他跟着父亲走进皇城,去见他那出了三服、但姿色出众的姑姑。淑妃彼时仍是娴嫔,胡家也尚未达成官商两栖。在父亲与娘娘商量正事的时候,他被赶去讲堂接六公主。少年人总是玩心强,他又天生嘴甜,哄了带路宫女领他在讲堂窗边偷看。

循着父亲给的画像,他认出了所有皇子与公主。伴读们多是世家子弟,他也大都认得。只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看来陌生:他个子不高、面色稍冷、脊背却最为挺拔。肃穆像是层无形的纱,将他与其他人隔了开来。海泉不禁侧脸悄声向宫女打听。

“那是安王世子,”宫女说道,“没人见他笑过。”

如果换作是他,可得被父亲好生训斥。办事求人总少不得面上带笑,胡海泉总被这样教育。他边想边将视线落回世子身上,却正对上一双漆黑的眸。

不过是年龄相仿的少年,偏那目光如箭、径直穿透冬日寒风,裹着冷意直抵心底。才愣神一秒,对方已经收回视线,重新低头研读起了课本。

玩心被浇了一瓢冷水,胡海泉回到前厅安分等着,乖乖地完成被交待的任务。他的父亲在回去的马车上问他收获时,他总想起那双眼睛,分明带着水的潋滟,却只含着剑的无情。

*

胡家世代从商。也正因此,胡海泉十三岁到十六岁时,随着父亲几乎走遍了整个北疆。香料、绸缎、茶叶,换来奶酪、牛羊、马匹。少年将商道摸了个遍,连他父亲都时时夸他。但擅长并不代表深爱,他手里摸着银子,心里却想着映射夕阳的刀。

在这山高水远的地方,没人在乎远在京城的皇帝。镇守北方的是安王,他用兵的手法同他的名声一样高。百姓们将心献给他,而作为代价,王爷向陛下交出了他的独子。

胡海泉最初收集军事情报,不过是为了打通商路。后来却是刻意的询问和深沉的思考。对他而言,从商是习惯使然,但兵法更激动人心。少年悄悄收集兵书研究,对照着安王同鞑靼的博弈,在睡前的烛光下手舞足蹈、步步演习。直到有一夜,他的父亲突然冲了进来将他从床上拎起,带他上马逃向远方。刀光火海坠在身后,尸体溅出的血浸透了沙,徒留下一地绽放的铁色红花。

那天胡海泉抬头,漆黑的夜黯淡无光。后来他才反应过来,是燃烧的房屋生了遮天的烟雾,还有咳出的气、充血的眼、蓄积的泪,将满天星光压了下去。但在马上颠簸的那一刻,他穿着里衣喘着气,在沙漠的无情中颤抖,脑海里却只能想起十岁时他曾对上的那双眸。到底是沙漠裹挟了他,还是他裹挟了沙漠?

*

安王去得很突然。说是急病,但胡海泉并不信。

彼时他已经回京两年,同所有有需要的人见面、结交、面带笑容地讲述北疆的趣事。那些北疆换来的小物件被送给不明其意的人,但胡海泉唯独留了块刻着北斗七星的墨玉,始终没能送出去。官商两道里,胡家大少爷的名声越来越响,他收集来的信息也越多。但关于某位深居简出的世子,他屡屡试探,却不得而入。

老安王薨逝后没过多久,北方便连丢三城。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。鞑靼的进攻同他们的人一样,迅猛而热烈,直接且粗鲁。而镇北的重担总是代代相传,由谁领命几乎不必争论。胡海泉坐在春满楼的二楼包厢里,低头望向室外的瓢泼大雨,目送他出征。

这回是必能见到了。

即使在京城浸润了八年,那些砂砾磨过的边角仍然锋利。如一柄利剑切开雨幕,安王和他的一千亲兵身披黑甲,在无人的街道中默然前进。老安王薨逝好似成了他这把剑最后的磨石,即使双面开刃的剑总是伤人伤己,他仍然在秋日的肃杀中一步步走向填满风沙的坟墓。

胡海泉没有忍住。也许是记忆中的风沙硌得他胸口生疼,那些在北疆遇过的人、经历过的事,在他的脑海里滚过。在他意识到之前,他喊了他,待他抬头,再将墨玉扔了出去。

“保重。”他无视了那些下意识指向他的箭支,送上了最真诚的祝福。

北斗的轨迹在指下划过,安王抬头望向酒楼上的人。雨幕倾盆,却断不了视线。他认出了他,也收了他的致意。待再启程时,归雁终是挣脱了所有的束缚,回了属于他的地方。


TBC

评论 ( 17 )
热度 ( 62 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速冻鱼笑 | Powered by LOFTER